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陳佳琳

　　在百日命名儀式上與法國總統夫人布麗吉特·馬克龍初次見面時，“圓夢”還是一個一頭粉灰色卷毛、小狗崽子一般大的小家伙。“圓夢”奶兇奶兇地吠叫著，嚇得它的這位“新晉教母”縮回了想撫摸的手。

　　“圓夢”是第一只在法國出生并成功存活的大熊貓。在過去五年多時光里，博瓦勒動物園的訪客們癡癡地欣賞著“圓夢”的一舉一動：依偎在母親身旁蹣跚學步，氣定神閑地吃著竹子，愜意地在水池中沐浴納涼，悠哉悠哉地爬樹。不過，隨著它逐漸“心寬體胖”，樹枝不能總是托舉住它的重量，所以，它會滾落到地面上，引起人群的驚呼。

　　“圓夢”早已黑白分明，發型不再放蕩不羈，體重也超過120公斤。和所有在海外出生的大熊貓一樣，“圓夢”歸中國所有，需要在適當的年紀返回家鄉，尋找伴侶、豐富基因庫。如今，歸鄉的倒計時已經開始。

　　前來與“圓夢”告別的法國民眾絡繹不絕，其中也有布麗吉特。談及別離，布麗吉特有些傷感和憂郁。她感念每次看見教子“圓夢”，總有一股安寧平靜的感覺會涌上心頭。

　　據媒體統計，目前旅居海外的大熊貓超過60只，分布在法國、美國、日本、芬蘭、卡塔爾等20個國家和地區。這些毛茸茸的“萌寵”所到之處，無不掀起一陣“熊貓旋風”。熊貓與西方世界相遇的故事講起來不過一百余年，為何這些黑白相間的熊貓能在短短一個多世紀時間里，從默默無聞的山間隱士躋身全球動物園的明星？在異國他鄉，它們過著怎樣的生活？

　　申請熊貓如申奧

　　大熊貓與西方世界的第一次相遇發生在1869年。來自法國的天主教傳教士、博物學家阿爾芒·戴維將其在四川寶興縣采集的“黑白熊”標本運往巴黎博物館展出。此后，這一珍奇物種吸引了一批批背著獵槍的探險者前往中國西南密林，希望能采集到熊貓標本。

　　如今，竹林中行蹤詭譎的大熊貓早已成為全球野生動物保護運動的象征之一，并且成為了法國中部小鎮圣埃尼昂的明星住戶。每年，上百萬游客自博瓦勒動物園的旋轉門魚貫而入，穿過寫有“中國之巔”四個漢字的牌樓，探訪一片綠樹掩映的中式宮苑風格建筑。這里的“領主”是旅法大熊貓“圓仔”(雄性)、“歡歡”(雌性)和它們的三只后代：長子“圓夢”以及雌性雙胞胎“歡黎黎”和“圓嘟嘟”。

　　與上世紀70年代作為國禮被贈送給法國的前輩“黎黎”和“燕燕”不同，“圓仔”和“歡歡”是以科研交流大使的身份來到法國。

　　新中國成立后，熊貓出海經歷過贈送、商業借展和學術租借幾個階段。自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至今，海外機構只能以繁殖、保護和研究為前提租借熊貓，中方則承諾將獲得的資金用于大熊貓保護工作。熊貓在走出國門前要經過一系列遺傳學、行為學和心理學評估，之后便會漂洋過海，開啟中外機構長達10至15年的合作研究。

　　博瓦勒動物園1980年創立時是一個鳥類公園，經過多年發展，已成為法國最大的動物園，在繁殖學和獸醫學領域的水平在歐洲也是頂級的。為了促成大熊貓的法國之旅，博瓦勒動物園的負責人魯道夫·德洛德自2006年起就開始游說愛麗舍宮、政府官員和國會議員提供支持，期間經歷了雅克·希拉克和尼古拉·薩科齊兩屆政府。但德洛德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更重要的是取得成都大熊貓繁育研究基地的信任”。

　　在熊貓館里，已離開母親獨自生活的“圓夢”旁若無人地在草地上啃食竹子。雖然大熊貓屬于哺乳綱食肉目，但99%的食物來源是新鮮的竹子，可以稱得上是個非常挑剔的素食老饕。由于竹子的能量和營養密度相對較低，為了“入能敷出”，大熊貓每天大多數時間都花費在進食上。德洛德向《中國新聞周刊》透露，博瓦勒的熊貓每只每天能吃40公斤的竹子。熊貓來到法國前，動物園就在歐洲搜集了20多個品種的竹子供其挑選。近期，動物園又開辟10公頃土地，種植5000棵竹子。

　　海外動物園要想租借熊貓，不僅要證明能讓熊貓吃好，還得讓熊貓住好。動物園需模擬中國西南山區大熊貓棲息地的氣候和地貌，建造符合大熊貓生活習性的場館。除了臥室、產房和室內活動室之外，還需準備寬敞的戶外活動場地以及專為大熊貓設置的廚房。因此，熊貓在海外的棲身之所無一不空間廣闊、造價高昂。

　　“你不會把《蒙娜麗莎》放在一個丑陋的畫框中。”丹麥哥本哈根動物園園長本特·霍爾斯特表示。該動物園熊貓館造價1830萬美元，占地2450平方米，以太極圖為靈感，根據熊貓獨居的習性設計了陰、陽兩個獨立空間。泰國清邁動物園則為大熊貓建造了一座600平米的雪景園，使熊貓可以常年在零下6至7攝氏度的環境里納涼賞雪。為了迎接首對踏足中東的大熊貓，干燥炎熱的卡塔爾斥資4944萬美元建造了12萬平方米的全球最貴最大的場館，全年新風恒溫，還每周從四川空運800公斤竹子。

　　2022年11月18日，卡塔爾多哈，大熊貓“京京”吸引當地民眾。攝影/本刊記者 富田

　　“對于借用大熊貓的外國動物園和政府來說，整個過程就像申請奧運會主辦權一樣。”《金融時報》曾如此評價。

　　養育大熊貓是一項昂貴的業務，為何各國的動物園和政府仍對這些“吞金獸”們趨之若鶩？

　　其中一個激勵因素是大熊貓的引流能力。全球熊貓“粉絲”究竟有多少難以準確統計。但iPanda熊貓頻道的粉絲數可以作為一個參考，這一提供熊貓直播及熊貓資訊的主流平臺，在社交媒體平臺Twitter和YouTube上分別有160萬和129萬關注者。而自從“歡歡”和“圓仔”入駐以來，博瓦勒動物園的參觀人數已從每年60萬躍升至200萬。“總體上是收支平衡的”，德洛德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

　　在英國的愛丁堡動物園，“陽光”和“甜甜”到來后，游客數量增長51%，實現扭虧為盈。2008年，隨著“陵陵”去世，日本東京的上野動物園沒有了大熊貓。三年的大熊貓空白期讓上野街區真實感覺到大熊貓的價值。據上野觀光聯盟的名譽會長二木忠男回憶，“整個阿美橫商店街的銷售額減少三成。在此之前，大熊貓已是理所當然的存在”。

　　“來看大熊貓成為我每天最有熱情做的事。” 年過七旬的讓-皮埃爾·德戈伯特向媒體表示。他頭戴著一頂掛滿熊貓徽章的鴨舌帽，“貓粉”身份不言自明。除了冬季閉園時間外，德戈伯特幾乎每天都會到比利時天堂動物園觀察和拍攝大熊貓，并在社交媒體上分享最新照片。為了方便和熊貓見面，他還特意搬家到動物園附近居住。德戈伯特說，“動物園成了我的另一個家。我認識每個照顧熊貓的飼養員。我和熊貓天天見面，這真的是讓我受益一生的禮物。”

　　但并非每個動物園都能獲得預想中的人潮和錢潮。“通常情況下，動物園在熊貓上會虧錢，”美國圣地亞哥動物園熊貓專家、國際自然保護聯盟大熊貓專家組主席羅恩·斯威古德表示，“租賃、喂養、住房和管理熊貓的成本通常超過它們帶來的收入。”

　　《紐約時報》2006年的一篇報道指出，美國的四大動物園在飼養大熊貓方面累計虧損了3300萬美元。游客只是在前三年光顧較多，此后人數開始減少，直到它們產下幼崽才會再次迎來激增。澳大利亞阿德萊德動物園的熊貓蜜月期只維持了一年，第二年游客人數就又回到熊貓到來之前的水平。因疫情陷入經營困境的芬蘭艾赫泰里動物園，今年則屢屢傳出有意提前歸還兩只大熊貓。

　　牛津大學的一項研究則指出，近年來達成的多項大熊貓租借協議，都跟中國與熊貓租借國之間的重大合作存在時間上的重合。例如，2011年，蘇格蘭接收了一對大熊貓同時，與中國簽訂了價值26億英鎊，涉及漁業、汽車行業、石油化工及可再生能源技術的訂單。2012年，法國同意向中國出售核技術以后，迎來了大熊貓。這項研究認為，分享對大熊貓這一珍貴物種的照顧，代表了中國對于與熊貓接受國建立長期信任關系的認可。

　　魯道夫·德洛德則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引進大熊貓的理由很純粹。“熊貓具有兩方面的象征意義，它不但是友誼的象征，更是地球瀕危珍貴動物的象征。” 南澳大利亞皇家動物學會的學者吉利安·萊恩和卡拉·利奇菲爾德也寫道，飼養熊貓有超越財務價值的回報。與國外動物園的長期租借合作為中國野外及人工飼養熊貓籌措了大量保護基金，對熊貓脫離瀕危物種名單作出了貢獻。而動物園的熊貓則幫助兒童和成人與大自然聯系起來。“大自然不僅僅是一種經濟商品，對我們的生存至關重要。”

　　熊貓的兩個世界

　　“歡歡”仰臥在保定籠內，聽憑博瓦勒動物園的獸醫為它做B超檢查。這次配合的獎勵是它心愛的蘋果。

　　“一對雙胞胎”，獸醫發現了胎兒組織，有些激動。

　　大熊貓每年繁殖一次，通常在3至5月之間發情，受孕窗口期只有兩三天。而確認熊貓是否發情是一項勞動密集型工作，需要工作人員搜集尿液樣本進行荷爾蒙分析。“歡歡”可以聽懂指令排尿，這為飼養員省去了一些麻煩。在萬里之外的史密森尼國家動物園，“美香”并不掌握這項技能。因此，每到繁殖季，有大批志愿者徹夜守著視頻監視器，填寫“小便地圖”，告訴飼養員哪里可以取到尿液樣本。

　　讓圈養大熊貓盡可能地多繁殖是各個動物園的重要工作。哈佛大學歷史學教授伊恩·J·米勒指出，上世紀80年代后，隨著對物種販運的限制越來越多，動物園繁殖動物的動機也越來越強，逐步從消費者轉變為動物的生產者。“從長遠來看，這種內部轉變加速了有益的動物飼養技術的實施，最值得注意的是環境豐容，即圈養動物需要刺激以保持心理和身體健康。”

　　然而，在世界各地的動物園，促進繁殖的嘗試失敗遠多于成功。

　　春季，飼養員們試圖讓“圓仔”與“歡歡”交配，但因“圓仔”不解風情最終告吹。長久以來，動物園熊貓不順的情事讓一些人懷疑這一物種是否對繁衍生息沒有興趣。美國史密森尼學會的熊貓專家比爾·邁克夏解釋說，野外大熊貓并不存在這個問題。雄性大熊貓在春天會聚集在山脊頂端，而雌性大熊貓會絡繹不絕前往，保持密集的交配活動。動物園無法模擬這些條件。在圈養環境下，熊貓無法選擇配偶，自然交配并成功受孕的幾率比較小。

　　在自然交配失敗后，醫療團隊為“歡歡”安排了人工授精。四個月后，動物園通過B超確定“歡歡”的喜訊。

　　前往博瓦勒動物園育幼的中國飼養員何平記錄了“歡歡”的分娩。分娩當天上午，“歡歡”開始頻繁地走動，躁動難安。幾個小時后，它的腹部急劇起伏，預示產程啟動。“歡歡”發出輕微的哼叫，時而咬住尾巴蜷成圓球，時而用兩只前爪緊緊抓住欄桿，似乎想以此減輕痛苦。“大家的心都緊張得提到了嗓子眼兒。”何平寫道。

　　晚上10時許，“歡歡”的第一個寶寶出生。它沒有叫聲，全身蒼白。十幾分鐘后，伴隨著一聲響亮的叫聲，一只粉潤的熊貓寶寶出生。熊貓母親只會帶走最強壯的孩子，所以“歡歡”叼起后出生的熊貓崽，抱在懷里。而被冷落的大寶立即被放到保溫箱搶救，但一個小時后，它因過于孱弱而死亡。

　　2017年8月4日，約有2600萬人通過社交網絡關注了“歡歡”的生產過程。那只大嗓門的熊貓寶寶就是“圓夢”，出生時142克，眼睛還無法睜開，像一只小鼠崽子。而早兩個月出生的“香香”也在東京上野動物園掀起熱潮，直播其憨態的平臺J-Stream的股價在開播當日直接漲停。而無論何時何地，熊貓幼崽的誕生都會將動物園的訪客量推上高峰。

　　已故上野動物園園長中川志郎曾經提出，大熊貓之所以深受人類喜愛，是因為它觸發了先天釋放機制。相對其他靈長類動物，大熊貓有一張扁平的臉，沒有長尾巴，像孩子一樣垂直坐起，并且能以類似人類的方式操縱小物件。熊貓的“拇指”，實際上是一個夸張的腕骨，使熊貓能像人類一樣進食。此外，熊貓看起來圓潤、無害、俏皮、無性(熊貓像人類一樣會把性器官覆蓋起來)，這些品質使熊貓和人類小孩一樣十分可愛，激發了人類的護犢之情。

　　除了保育和繁殖外，科研也是長期熊貓租借項目的重要一環。

　　比如，美國亞特蘭大動物園與成都大熊貓繁育研究基地就熊貓的母子關系展開了一系列合作研究。中國熊貓飼養常常在熊貓6個月大的時候就讓它們離開母親，目的是為了增加熊貓幼崽的產量。因為熊貓媽媽在失去吸吮刺激后就會停止泌乳，為下一次生育期做準備。但是在野外，熊貓幼崽會與母親相處18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

　　早早把熊貓送進“托兒所”的做法對它們的發育和成長有幫助嗎？通過對不同情況下長大的熊貓幼崽進行觀察，動物學家們發現，熊貓母子的早期親情連接很重要，關乎熊貓崽子長大后能否成為心智成熟、適應能力強的熊貓。

　　美國圣地亞哥動物園則和四川臥龍中國保護大熊貓研究中心就氣味展開研究。研究者們通過實驗發現，熊貓以氣味作為溝通方式，因為氣味的遺留高度可能透露了熊貓的社會地位，特別是雄性熊貓會以撐手倒立的方式向高處撒尿。

　　各國飼養員、獸醫和科學家組成的全球知識網絡取得了大量的研究成果。這些知識不僅增進了人類對熊貓這一物種的認識，也用于改善人工飼養環境下熊貓的健康和福祉，并為保護野外大熊貓提供指引。

　　“人工飼養熊貓的種群現在已經有辦法自我延續，這或許可以視為這個物種不至于在野外絕種的一種保險。不過必須假設的是，大熊貓重新放歸野外沒有問題。”亨利·尼科爾斯在《來自中國的禮物：大熊貓與人類相遇的一百年》一書中寫道。

　　圈養大熊貓若能成功放歸，將可以補充野外個體數量、交換血緣、保持遺傳多樣性，防止小種群的衰退和滅絕。“目前這種工作還沒辦法做到……只要人工飼養的熊貓存在一天，野化放歸就一直會是努力的目標。”尼科爾斯寫道。

　　德洛德指出，“圓夢”回國后不會參與野外放歸計劃，但或許可以期待它的后代有朝一日放歸山林。

　　《中國新聞周刊》2023年第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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