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為黃河立傳的長篇非虛構作品《大河源》,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溯源,更是對生命存在方式的深刻叩問?!洞蠛釉础酚蒙⑽牡慕浘?,編織出一張立體的生命之網,在生態書寫、文化尋根與敘事重構三重維度上,構建起獨特的三重生命詩學。
辯證維度的生態詩學
在阿來的筆下,聳起的丘崗因風雨冰雪的剝蝕變得平坦渾圓,佇立天高地闊的黃河源頭,總對自己不知身在哪個坐標感到茫然。一只普氏原羚的生產,小羊的半個身子卡在母親的身軀;一只羊被狼襲擊,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這種生態書寫超越了簡單的環保呼吁。
細碎的沙粒留下長長的弧線,灰色云霧把天空和水面混同一體。牧羊人對藏野驢的目光沒有驚喜,卻是憂傷與迷茫。野馬灘的野馬被獵殺,成了無馬灘。從古至今,人類基因潛伏的狩獵原始沖動和生態保護成為悖論。
阿來渴望,文成公主一路西去、向著黃河源頭的琴聲里,“一定有湖水的激蕩,有流云的飄飛?!泵鎸骄常骷揖虺隽讼M姆N子:一只人造建筑上的鷹巢,巢中兩只見人并不驚惶的雛鷹,無意中成為人與自然關系重建與改善的見證;塔拉灘上的光伏板矩陣與羊群,呈現出的綠色回歸,表達出荒漠生態改善的科學路徑。
這個世界,是人的世界,也是所有生命共生共榮的世界。由此揭示生態書寫的終極啟示:造物劈鑿,種群生息,詩人描繪,歷史作注,人類從來不是自然的主宰,而是生態網絡中的普通節點。
鏡像尋根的文化詩學
文化身份具象化為無數鏡像,既非對傳統的褻瀆,也非對現代的臣服,而是文化基因的創造性轉化。《大河源》不是博物館里的標本,而是流動的河,在文明長河的碰撞中一路前行。
深情而富有特色的文字,流淌在黃河之源。在第一回“黃河源上瑪多”,鄂陵湖的藍映照天空的色彩,湖口溢出的黃河水,一路接納高寒草甸與沼澤的溪流,曲折奔流??吹綆r畫,作家仿佛看到那個手握石器的人,在山頂,毛發飄拂,黝黑的面孔浮現出神秘的笑容,視線從低空轉向地面,內心的啟悟心醉神迷。
寫七朵花開的歐氏馬先蒿,“如果用草原上的物產作比,那是一罐牛奶面上凝結的酥油顏色?;ǘ鋫兯坪踉谟眠@種潤澤的色彩悄聲細語?!辈⑶覍懙溃慷浠ǘ枷耦^頂紫黑的小鳥,試圖歌唱。動靜瞬間,作家雖然聽不懂歌唱的語言,但外化的情感、內在的觀念,已在黃河源悄然而至。
面對唐蕃古道遺跡,作家詳述唐朝與吐蕃時戰時和的人文歷史,兩國交往的恩怨情仇在古道彌漫?!逗鬂h書·西羌傳》記載的黃河浮橋,使貴德成為溝通邊地與中原的文化紐帶。
類似這樣的地理人文回響,在黃河源不斷涌現。征途漫漫,往事歷歷,厚重的人文歷史伴隨作家開始下一段文化尋根。這種人文歷史與地理的混血狀態催生出新的表達維度,每種轉換都是一次文化的轉譯,新的文化主體向陽而生。
敘事重構的時空詩學
散文的敘事結構在文本中交織成多維的時間網絡。在牛頭碑園,史前人類留下的石刻勾勒出動物的形象。作家寫道:“那都是一種蒙昧的覺醒,都是從野蠻走向文明。”從空間的寬廣,到時間的久遠,動物的身軀被太陽和月亮輝耀,眼睛匯聚浩瀚天宇中所有星辰的光芒,試圖探索人類最初的審美表達。
湖水的巖石顯示出久遠的時間紋理,曾經的遠古大洋,而今高聳成岸,風來化解,雨水剝蝕,分解為鐵灰色的沙。文成公主,翻日月山,過青海湖,千里迢迢,來到鄂陵湖畔的迎親灘。歷史的風云與美麗的故事交匯,這種時空折疊的敘事策略,打破了現代性單一時間觀的藩籬,讓過去、現在、未來在敘事場域中平等對話。
多元感知的交響制造出驚人的美學效果。在九曲黃河之地,阿來腳踏古道,心頭想起遙遠的歷史。來到曠野高處,見低垂的灰云被太陽鑲上金邊,消失的扎陵湖重現眼前,輝映藍藍的天空。敦煌唐詩《白云歌》款款而來:“遙望白云出海灣,變成萬狀須臾間。忽散鳥飛趁不及,唯只清風隨往還。”
這種視角碰撞形成認知維度的新拓展。黃河,我們面目模糊的母親,在阿來的筆下,再次看到她青春甚至年少的模樣。在敘事時空的裂變中,新的認知范式悄然生長,而敘事最終給出的答案不是非此即彼的選擇,而是在兩種坐標系的疊加態中,尋找屬于這個時代的生存智慧。
在大河源深處,阿來埋藏著一面照見文明本質的棱鏡。《大河源》的終極追問,不在于如何保護高原生態,也不在于怎樣傳承文化,而是試圖回答:在技術文明重塑一切的今天,人類該如何重構與自然、與傳統、與自我的關系。
與通天河,再見;與巴顏喀拉山,再見;與黃河源,再見!但是,“還有很多山在前面,還有許多水,奔流在群山中間。”當作品的最后一行文字消逝在雪原盡頭,這個追問仍如高原的風,持續叩擊著每個現代人的靈魂。或許答案就藏在三江并流的壯闊里——不同的生命之河終將在某個緯度找到共生的入???,擁抱生命之美。(《大河源》,阿來著,青海人民出版社,202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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